回去之前,許多人告訴我,「台灣變了許多,你要認不得了。」

其實十三年前回去的那次,就已經認不出如何從大路進到家門口的巷子。這次回來更是如此,下了高速公路之後,路名看著挺熟的,卻不知自己到了何方。

小姑來接機,坐了包車帶我先回娘家。雖然瞪大了眼,還是走過頭了,她告訴司機,「對不起,請在加油站那裡回頭。」加油站!家附近幾時有了加油站?

進了家門的小巷,我才鬆一口氣,幸好門前的小巷還是認得的。 

回來之後,還沒來得及四處逛,大家就迫不及待告訴我:「台中變了很多喔,以前的市區完全蕭條了,現在熱鬧的地方都在中港路那一帶。」

我問:「那遠東百貨還開著嗎?」

大家驚訝我的無知,笑道:「早幾百年前就關了!」



我五歲時從彰化搬家到台中,當時的台中市就只有一家百貨公司──遠東百貨,附近的商業區是中部地區最熱鬧的地方。小的時候,所謂逛街意思就是逛遠東。當我讀聖經讀到魔鬼將萬國的榮華指給耶穌看時,我腦海中浮現的,就是以遠東為中心的那片商業圈。小小的心靈因此很佩服耶穌,不知祂怎能抵擋這樣的誘惑? 

有很長一段時間,每個星期天的早晨,我參加完兒童聚會之後,爸爸都會去接我,然後父女兩人一起去遠東。從一樓開始乘坐扶手梯往上,男裝部、女裝部、童裝部……一直到沒有繼續往上的扶手梯的電器部門,改走樓梯往上,到最有趣的文具、玩具、遊樂區。等我逛夠玩夠之後,再坐著戴奇怪帽子的電梯小姐操縱的電梯回到一樓,在小姐鞠躬道別聲中離去。穿過門口噴人的冷氣,到隔壁的双美堂地下室去吃霜淇淋,結束愉快的週日冶遊。 

小時候深信遠東是世界最繁華之處的信念,有天無意間被打破。我們有次和一位來自上海的阿姨一同搭計程車,不知怎麼說起上海的繁華。她告訴我幾十年前的上海百貨公司,就有一整條街那麼大,遠東這樣的小公司根本不算什麼。我驚訝得張大口,發現自己是井底之蛙。好像是思迪麥口香糖的廣告詞吧──「幻滅是成長的開始」。 

後來慢慢有其他的百貨公司在台中開張,財神、永琦、龍心、千越、來來,連家門口都開了一家八百伴,不過遠東所在的自由路和中正路口依舊是最熱鬧之處。童年另一個很深的印象,就是我們一家三口在遠東門口的騎樓,我和爸爸走前面,媽媽在後面,走著走著,我們發現媽媽不見了。我們只好等在騎樓邊,過不了多久老媽出現了,手上多出一兩包購物袋,然後我們再繼續往前,然後老媽繼續不斷上演購物失蹤記。 

記憶中遠東經過一兩次的祝融之災,雖然日後也重建了,但自從高速公路建好之後,台中的商業區逐漸向北發展,政府機關也要遷到靠近高速公路的重劃區去。原本熱鬧的商區,就慢慢褪色了。 

這次老媽在醫院的最後一天,我們等著護士開單據準備出院時,我突然想起,「老媽,金之園現在還在嗎?」金之園的排骨便當是我在國外特別想念的食物之一,香脆的排骨,特別好吃的小菜,一想到就要流口水的。老媽說,「不知道耶,好久沒到那裡去了。」結果同一病房正在看護女兒的媽媽開口了,「還在還在,我們上禮拜才去吃過。它還是在原來的光復路,靠近自由路的地方。」我們聽了大喜,準備找一天回去嚐嚐。 

我從國外揹回去的袋子破了,這個袋子從出國時就跟著我,差不多二十年的時光,終於要退休了。老媽出院後,找一天帶著John和我去舊市區,在我出國前買皮箱的地方又買了新皮包給我,然後就順著自由路往金之園的方向走去。 

雖然早就聽說舊市區沒落了,卻沒想到破敗至此。原本熱鬧的財神百貨永琦百貨龍心百貨沒有一家倖存,有些成了廢墟,有些成了辦公室,有些成了其他店面,看起來都沒啥生意。穿過正對火車站的中正路,到了遠東旁邊原本繁華的商業街,每家店都鐵門深鎖,還有人用噴漆在鐵門上塗鴨。站在關門七年的遠東門口,看到對面原本豪華戲院的舊址,變成一堆亂七八糟店面的聚集。遠東旁邊的蜜雪兒,是這個 block 惟一開著門的地方,我探頭一看,裡面是一間無人的辦公室,兩三張凌亂的辦公桌,和一台無人理會的電風扇兀自在旋轉。不知為什麼,忽然讓我想起「花樣年華」中,那間60年代的古老辦公室。再往前就是吃霜淇淋的双美堂了,空曠的店面和塵封的櫥窗,看起來不知早已關門多久。
 

一路走來,我、老媽和John 三個人是街上惟有的行人。同樣的騎樓,同樣一家三口;只是和我牽著手的從老爸變成了 John,還有原本洶湧的人潮全失去了影蹤。走在空空的大街上,感覺像是到了所多瑪的廢墟,我們是浩劫餘生的難民──只可往前,不能回頭,否則要成鹽柱的。 

往前就是光復路,我們找到了金之園。老媽和老闆娘原是熟識的,進去後告訴老闆娘,我們原本擔心再也找不到了。老闆娘笑說,「就是因為有太多老顧客會來找,所以我們一直不敢搬家啊!」 

看著一樣的店面,吃著一樣的便當,心裡很感激。經過一早的驚嚇後,總算遇上一些東西是沒有改變的,總算還有金之園,還有記憶中的排骨便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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